回忆《战上海》作者柳特(1)
胡金海
又要过春节了。我忽想到,把三十年前自己在南空文工团一些录音磁带,转换成电脑的音频文件。我找出尘封了多年的卡式磁带和录音机,心中疑问:这些磁带还能放出声音吗?
那台老式录音机还能转,磁带信号很弱,勉强能听出:“请听男高音独唱《我为祖国献才华》,柳特作词,姚世奇作曲,胡金海演唱,管弦乐队伴奏,指挥马其林……”啊,这是我在文工团录的最后一首歌,伴奏请了江苏省歌舞团管弦乐队,指挥也是省歌舞团的。这首歌八十年代在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经常播放,当时北京/上海十三/十四次特快列车广播室的音乐节目,也选用了这首歌。
我用电脑音频线一头插入录音机输出端,另一头插入电脑声卡输入端,通过Cool
Edit软件把磁带中微弱的声音信号转录到电脑硬盘上。经Cool
Edit“去噪”“激励”等处理,很庆幸,录音虽有点失真,但终于能听清了。三十年前歌声从电脑音响中缓缓传出,往事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,让我又想起了这歌的词作者柳特。
我1970年因声乐特长应征入伍,在南京军区空政文工团(当时叫南空宣传队)任男高音歌唱演员。特招我参军的南空文化部门领导同志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是柳特的对立派。柳特,是电影《战上海》作者。我小学读过《解放战争回忆录》中聂凤智中将回忆录《上海激战三昼夜》,也看过电影《战上海》。参军后我才知道,聂凤智是南空的司令员,因和当时南空政委江腾蛟“路线不同”,被打倒了。
我当新兵时,文工团老同志告诉我:原南空文化部部长柳特因“反革命罪”被判刑八年。后逐渐知道:柳特出事主要是跟了聂凤智,坐牢罪名是因写《战上海》电影引起的。他写《战上海》时,先写了剧中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心理活动分析笔记。“文化大革命”动乱时,造反派在柳特家抄出他的创作笔记,把笔记中描写《战上海》反面人物心理状态的分析笔记说成是“反共日记”。虽大家知道这是创作过程中的反面人物分析,但别人都没这样写过,又没人为他辩护,他这些白纸黑字成了他“反共”的“定罪物证”。
参军前我就喜欢文学创作,一进军营听到这事,很受震撼。以后我在军队的文学创作中总写诗歌而不写小说剧本,总写正面人物而不写反面人物,这件事对我是有一定影响的。
1971年“九·一三”事件后,原南空政委江腾蛟、副司令周建平等,都被定性为“林彪死党”。南空领导班子发生变化。柳特出狱获平反,重回南空文化部任部长,南空文工团的领导班子也多次发生了变动。
我相识柳特并非始于友谊关系,而是出于对立状态。1980年南空文工团开展了一次“反不良倾向”。这类思想教育活动,当时在文工团每年都会搞一下。而那次活动的重点是要整歌队,说文工团歌队中有个反柳部长的“三人小团体”。
这个“小团体”为首的,是我当新兵的副班长、男高音独唱演员裘志明。文化大革命中全军文工团都叫宣传队,宣传队下设分队(营级),分队下设班(连级)。我当新兵分配在南空宣传队二分队四班。班长朱慧芬,是南空文工团最著名女高音独唱演员。六十年代空政歌剧团排歌剧《江姐》,朱慧芬被借到空政歌剧团演江姐,是毛主席观看《江姐》时扮演江姐的演员之一。她主要负责四班女演员的管理。四班男演员,主要由副班长裘志明负责管理。裘志明,杭州人,文革前就参军,原是航空兵某师有线通讯连的技术尖子,文革中是沈空的空一军宣传队独唱演员。1970年南空文工团重建时,他作为部队优秀独唱演员,才被选调到文工团。柳特是1966年“文革”初在南空挨整,而当时裘志明还在沈空,根本没参与过任何整柳特事件。裘志明是我入党介绍人,也是南空文工团重建后一直排在第一的男高音独唱演员。我新兵时学叠被子、打背包、走队列,一直到野营拉练站岗等,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。他成了“三人小团体”之首,我和班里另外一位男演员苗林起,也跟着成了“三人小团体”成员。
苗林起,唐山人。他到文工团时间不仅比裘志明要晚,比我也晚。我们三人和文革中文工团造反派整柳特都没任何关系。苗林起年龄比我大,生活阅历也比我广。他不仅是民歌独唱演员,更是幽默大师。我在四十年军队文化工作中,接触过数以百计的部队演员,但没见过在幽默语言运用上能超过苗林起的。可惜至今也没语言研究者去总结一下苗林起语言中幽默的特点。他九十年代退役后,凭幽默语言特长,成了南京最有名的婚礼主持人之一。上海杭州等地战友孩子婚礼,也常会请苗林起主持的。苗林起当时不仅是歌队活宝,也是全团活宝。文工团常到华东各地演出,一路上只要有苗林起同行,旅途就会笑声不断。南空文工团曲艺队有李艺(后调空政歌舞团曲艺队)、常祥霖(退役后在中国“曲协”工作)、丁力行等不少舞台语言表演活宝,但在团内最受欢迎活宝却是歌队苗林起。只要苗林起开口讲笑话,大家都会笑个不停。
苗林起说笑话,大多根据实际生活现编。为引发笑料,他说话经常借题发挥“出包袱”。举个例:南空文工团当时要求歌唱演员能歌能舞,歌队演员和舞蹈队演员一样练形体,也同舞蹈队一样发练功服。一次练功后,歌队队长郭华说:为节约经费,今后打算不再给歌队演员发练功服。苗林起当场甩了个包袱:“经费紧张,今后不买练功服,就买窗帘吧。”大家一下不明白:买窗帘代表什么意思?紧接着苗林起抖响包袱:“男女分开,拉上窗帘练功。”“哈哈哈哈——”排练场上笑翻了,连郭华队长也跟着笑。
问题就出在苗林起说话爱“出包袱”。在某次演出途中,他把文化部长编进包袱。当时人们对领导非常敬畏,很少有人敢拿领导说笑。苗林起的话被人添油加醋传到柳特那里。经一段时间发酵,终于引发出歌队反“三人小团体”事件。
被圈进“三人小团体”,是我当兵四十年生涯中遇到的一次较大危机。当时,我已做好被转业准备。我虽和裘志明和苗林起在一个班生活,关系也不错,但我从未和裘志明苗林起议论过柳特部长,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裘志明对苗林起议论过柳特部长。我常和文工团创作组王玉彬、王苏红、熊丹戈、薛锡祥等聊天,如果裘志明批评我和创作组的人有小团体倾向,我还能服气,说我和裘志明和苗林起搞小团体,我们本来就是组织上安排在一起的一个团体,还需要搞小团体吗?我从来没说过柳特任何坏话,把我说成反柳特“小团体”成员,这是下面有人在搞“株连罪”。我认为,柳特部长是不可能要下面人这样整人的。
我是个普通歌唱演员,和文化部长隔开分队、歌队、文工团、文化部好几级组织,一般没机会向部长做解释。我决定为自己辩护,也为裘志明和苗林起辩护。在歌队“思想帮助会”上,我反对无限上纲,并和个别领导当面顶撞。我把矛头对准写揭发信事件,我说:仅仅因为歌队有一个演员在演出途中说了一个不太妥当的“笑话”,揭发信不写给歌队的党组织、也不写给文工团的党组织,越过两级组织,直接写到文化部,这本身就是非组织活动,是挑拨离间。当时同情我的人不少,“帮助”几乎进行不下去。我的举动和文工团出现阻力情况被反映到文化部,柳特部长亲自来到了文工团。
难忘柳特部长第一次和我谈话情景。柳特部长到我宿舍,让文工团陪同领导都暂时离开,说要和我单独谈。我知道,这是我人生一个关键时刻,我未来命运将被这次谈话所决定。对“三人小团体”事件,我没再为自己辩护,只说一句:部长,文工团不能再搞“文化大革命”了,我们落后了,人家台湾邓丽君都已打上门来了。接着,我拿出两本手抄《胡金海创作歌曲集》,集中有我写的《邓丽君,让我们一起歌唱》等歌。文工团领导批我时,并没说我有谩骂部长言行,而是说我“表现狂妄”,狂妄问题的主要表现,是在歌唱的业务方面。当时我写歌热情很高,写了不少别出心裁的歌,有人把我“想和邓丽君一起歌唱”当笑话传,我干脆把这问题向部长说破。我把我写的歌曲直接拿给柳部长看。我想,柳特写《战上海》挨整,我今天也因写歌挨批,我感觉部长在了解情况后会同情我。
柳部长拿着我的创作集,十分认真地看。我看他真有耐心看我作品,于是又拿出我的日记,向他当面汇报我个人《五年赶超邓丽君》计划。计划中说,今后我每星期要创作两至三首歌曲,每月录一盒自编自唱录音带,争取五年内录唱六十盘盒带,先从政治上和数量上压倒邓丽君,以后再从艺术上超过邓丽君。当时我订计划已两个月,创作了二十多首歌曲,并已录唱了两盒磁带。
看柳部长有兴趣,我当场又把两盒磁带给他播放了。柳特和我第一次谈话用了很长时间。他耐心听完我创作歌曲录音,也根本不谈“三人小团体”问题,而是仔细指出我歌曲创作不足。
他说:“你歌曲创作思路很开,题材很广,有些专业创作人员写作的生活面,也没有你拉得这样开。但你的歌曲,只是在大胆提出问题,并没找到回答问题的答案。你还要深入思考下去,应在歌曲创作过程中,回答你提出的那些问题。”
对他这样的从创作高度进行的文艺批评,我当时很服气。对我那首《邓丽君,让我们一起歌唱》,他也没嘲笑我,而是认真地说“如果邓丽君是一般歌手,你这样写也可以。”接着他问:“你知道邓丽君背景吗?”我说“不知道。”“你不知道就不怪你。邓丽君背景是很复杂的,所以,你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唱她。你歌曲实际是唱祖国统一,如歌名改成《台湾姑娘,让我们一起歌唱》,我看你这首歌也可唱。”我马上说:“谢谢部长指教,我一定修改。”
谈话最后,柳特对我说:“小胡,我看你很有才,放在文工团当演员有点可惜。”我当时马上表态:“我听领导安排,愿到部队基层去锻炼。”我在文工团当了十来年男高音独唱B角,替补上台去独唱的机会较少,也想换换环境。如领导真能用我,我很想到部队基层去重新开始建立事业。
在柳特和我谈话后两三天,我被文工团团长姚世奇叫到团部。我进办公室一看,柳部长也在。柳部长说:“我上次说你在歌曲中没回答问题。光说你,这不算本事。现在,我也写了一首歌词,我的歌词,是要回答你在歌曲中提的那些问题。”
我一看,柳特的歌词用钢笔写在两张方格稿纸上,题目是《我为祖国献才华》,采用ABA曲式。歌词全部内容如下:
祖国的沃土培育我生根发芽,
人民的乳汁哺育我成长壮大,
革命的先辈们为我创建新中国,
悠久的历史留给我灿烂文化。
古老的祖国啊,
我还能向你希求什么?
新生的祖国啊,
我愿为你献出才华!
我愿化作科学花,
求助天女遍地撒,
花雨纷纷从天降,
累累硕果献四化。
我愿化作神采笔。
装点江山飞天涯,
饱蘸长江黄河水,
绘成人间最美的画。
祖国的沃土培育我生根发芽,
人民的乳汁哺育我成长壮大,
革命的先辈们为我创建新中国,
悠久的历史留给我灿烂文化。
古老的祖国啊,
我还能向你希求什么?
新生的祖国啊,
我愿为你献出才华!
当我还在琢磨这歌词,柳特就讲开了:“小胡啊,光在歌曲中提各种各样问题这不算本事。写诗发个牢骚,说个怪话,有怀才不遇的想法,这都不算本事。有本事,要自己写出答案来,回答自己提的问题。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可不满意的?你看这首歌词的回答:祖国给了我们生命,人民养育了我们,先烈为创建新中国已经牺牲了,历史留给我们这样灿烂的文化。这就是我寻找到的答案。我们应问问自己,我能向祖国要什么呢?答案就是这句话:我只有把自己才华献给祖国的理由,没有埋怨祖国的权利!歌词中间八句,是浪漫主义的想象,是我为祖国献才华这个答案的延伸。中间这段可用三拍子表现,唱的是热情。最后一段再回到凝重的思考上,要唱得有气势。再问我们自己:我能向祖国需求什么呢?结束在:我愿为祖国献才华!”
我知道,他不仅是在回答我问题,更是在表现他自己的内心世界。他此生受到的冤屈极大,他从冤屈中走出来。面对组织安排、面对祖国需要,还要用自己积极的文艺创作行动,继续来为祖国献出才华!他这首歌词,语言上通俗易懂,很有音乐韵味,符合歌词创作各方面要求,但思想内容很深刻,当时社会上还没出现过类似歌词。柳特这歌词的磅礴大气,既是邓丽君歌曲中找不到的,也是我歌词中没有的。我感觉到自己差距,也被柳特才华及思想境界所感动。
文工团团长姚世奇是搞音乐创作出身,他当场表态说:他已想好了旋律,要亲自为这首歌词谱曲。姚团长还说:这首歌的演唱,声音上需要有大的气势,胡金海的声音,比较适宜演唱这首歌。
柳部长说:你们文工团具体安排吧,要把这首歌推向社会去,想办法到电台去播出。八十年代初,民间电视机还很少,影响最大的是广播电台。不久,姚世奇团长把歌曲谱好,为增加伴奏气势,还特意请了江苏省歌舞团管弦乐队伴奏。在南空文工团历史上,本团创作歌曲请江苏省歌舞团管弦乐队伴奏很少有。乐队配器我记得是请省歌舞团创作组沈幼潜修改的。沈幼潜家也在雍园,和我们文工团斜对门。七十年代我向沈幼潜借过苏联斯波索宾《基本乐理》《和声学》等书,后我又介绍我团钢琴手丁美训和手风琴手谢梅村向他学过和声。文化大革命时,各种音乐学校都停招,业务学习主要靠个人关系。当时要跨团进行合作,只要有正当理由,通过盖公章的介绍信进行联系,有领导同意即可,一般不付费。
《我为祖国献才华》谱曲后,用钢琴伴奏排练视唱。文工团内部曾有多人参加选拔性试唱。最后柳特和姚世奇认为:还是男声独唱较适宜。由于歌曲音域较宽,有些高音咬字较难,最后定下由戏剧男高音独唱。很荣幸,我被选上担任这首歌独唱。
录音在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棚进行。事前我同伴奏的江苏省歌舞团乐队没有合过乐,这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由大管弦乐队伴奏的独唱。三十年前,我对自己演唱音量很自信,认为自己音量属中国少有的大乐队也压不住的戏剧男高音。我一直期待有机会和多管乐队“对吼”。现在,机会到了。当时录音不像今天这样和乐队分轨录制。录音时也不戴耳机,和乐队面对面。我面前有个录音话筒,乐队也有几个录音话筒,但都不带扩音,唱和伴奏一起录,由隔壁控制室录制人员控制音量。
录音一共完整唱了两遍。由于录音棚反射声很小,我总想让自己声音能凌驾在乐队上面,每一句都唱得很响。两遍录音唱到最后,我都感到声音有点疲劳,我对自己声音不太满意。但第二遍唱完时,想不到省歌舞团乐队伴奏同志都给我热烈鼓掌,负责录音的同志从隔壁进来说:“很好,很好”。我提出:“最后这高音好像很紧,是不是再单独录一下最后一句?”负责录音的同志说:唱得很好,有问题他们会做技术处理。《我为祖国献才华》录音就这样完成了。
《我为祖国献才华》歌曲在江苏电台播出后,我命运也变了。先是文工团小道消息传,胡金海受柳特赏识,要调文化部工作。我的好朋友也有劝我:政治部很复杂,还是在文工团当演员好。我当时态度是:临时帮忙不去,要有调令我就去。
1981年3月,南空干部部的调令到了文工团,调我到南空文化部工作。从此,我告别了部队文工团的演员生涯。
(2010年2月16日首发于《中国军网》《胡金海博客》)
未完,请看续文:《回忆<战上海>作者柳特(2)》
|